2018年8月23日 星期四

鄭郁郎先生
(1914-1971年10月2日)

1971年10月5日星島日報

憶恩師鄭郁郎------何源清

鄭郁郎先生是引導我進入新 聞界的最重要的一個人 ,沒有 ,我未必有此機會

 我認識鄭師始於由黃天石 (即小說家傑克)開辦的 「中國書院」。「中國書院」原在西營盤高街,後來搬到灣仔,並開設新聞系,招收新生。本來,我當時只 是一個初中畢業生,如何應考大專書院?不過,我也考慮到我自小愛寫文章,經常在雜誌投稿一九五三年曾創立 「文生文學研究社」。稍後,我又轉入攝影圈,做外影及沖晒工作。我又曾就讀英文夜校,對英文有一定認識。有此條件,於是大膽投考結果僥倖被取錄,於一九六二年秋季上課

當時新聞系的導師,差不多全都是現任報人,如《華僑日報》的 何建章 (總編輯)·吳灞陵(編輯主任),《成報》的宋郁文 (編輯 主任),《工商日報》的李少華 (編輯),前輩報人陳錫餘(原《大 光報》社長)及 《星島日報》的賈訥夫 (總主筆)、唐碧川(晚報總 編輯)、鄭郁郎(日報總編輯)等

鄭師當時教授聞寫作。這正是我所需學的,所以聽得特別留心,發問次數也較多。稍後 ,他曉得我會寫文章,也會攝影,問我是否願意試一試寫作及編輯整版報紙。這對我來說,是個好機會,求之不得,自然答應了

原來 ,《星島日報》每逢星期日都出版一整版以專題作報道的文章,圖文並茂 。整版共十七條字,每條約一千字。整版扣除了四五張圖片的位置,約為一萬二千字左右。以這樣的篇幅,來作一個專題報道,雖然不能作很深入的研究 ,但亦足以補一般新聞報道的不足。於是鄭師叫我試找一些適合這個專欄的題材

其時在一九六三年夏季,香港久旱無雨,供水嚴重不足,實行四天供水四小時的史無前例的制水,全香港的話題,沒有比「水」更為熱門了,我向鄭師提出了報道以水為題材的意見,鄭師也認為題目選得非常好。於是由我負責組稿,請幾位同學負責採訪、寫稿。看過所有的稿後,我自已再親自往較特別的地方,如山區木屋採訪,也拍了一些照片,作為插圖,然後寫了一篇《引言》,交給鄭師鄭師特別 為了這一個專輯起了一個名字,叫《為水奔馳》。好一個 「為水奔 !:它不祗為我的新聞事業展開了序幕,也標誌著我此生奮鬥開始 。我今年 (二零零六)七十一歲了,過去不能算是有所成就,但當 我於數十年後重讀這個專輯 (原文刊於一九六二年六月九日星期日《星島日報》,文後並註明:本版文字為中國書院新聞系同學集體創作,圖為何清源同學攝)時,能不為之激動?能不稱鄭為 「恩師」?

我此次為《星島日報》寫《星期特輯》這一專欄,柢不過是剛剛開始 ,以後我聯同中國書院同學,繼續寫下去,斷斷續續差不多近十年,直至《星島》改版不過,必須聲明的是,並不是所有的稿都由 我及同學所寫,有時也由別人執筆,同時,也不是每期都是整一版,有時柢出半版。

我在中國書院讀新聞系,祗有一年左右,便因書院停辦而停學。為了生活 ,我考慮從事新聞工作,申請做記者。本來《星島日報》有三個重要人物賈訥夫 ·鄭郁郎、唐碧川都是我的老師,要入《星島日報》做記者照理不會很困難,但事實卻並非如此。原來《星島》的採訪部是獨立的,不受總編輯節制,鄭郁郎雖然派我到採訪部實習,但管轄我的則為採訪主任梁泰炎。初時,我被派往銅鑼灣地方 法庭隨星島記者梁顯乾實習。梁是灣仔著名食店「操記」的太子爺, 那時我大哥在該店工作,與梁相熟 ,因此得到梁的關照,工作順利。約三個月過去了 ,我雖然天天上班工,但卻沒有薪水可拿。我問計於梁 。梁說他當記者初期 ,也遇到這種情況,但三個月不短了,建議我問梁泰炎。有一天,我乃向梁詢問,他說工作沒有問題,可調往其他部門實習。結果我被派往教育版,採訪教育新聞,這般又三個月了,採訪部仍無任何表示。我又向梁泰炎查問,兩天後他對我說上面 沒有我被聘記錄,他實在無能為力 。我遂把經過向鄭師說出,他知道後叫我不要再勉強入星島,並推薦我到《香港時報》見副總編輯林友蘭,即被取錄,任教育版記者。

當不成星島記者,對我來說反而因禍得福,當時星島的薪金比時報高出一倍,但時報待我不錯,知道薪金低留不住人,特許我兼職。鄭師在星島除給我處理 《星期特輯》外,並叫我在《眾星》版及《流行音樂版》採訪寫稿。又介紹國際公共關係公司(IPR總店在日本)老闆周載非給我,參加寫稿及策劃。其時這類工作在香港是新興事業,發展迅速,先後取得幾家日本大公司像東芝、日本鋼管等的宣傳 工作,又獲得麗的電視及國泰電影 (原稱電懋)的公關業務 ,包括編輯 《國際電影》月刊 ,使我進入電影界

那時,鄭師除了擔任《星島日報》老總外,也發展公共關係事業。在香港大學校外進修部開設公共關係課程,就讀的多是香港各大企業,像恆生銀行、美國銀行、廣東銀行、海外信託銀行、大生銀行、英美煙草公司、可口可樂等的在職人士,他們都是對香港商界有影響力的。鄭師因而組織「香港公共關係學會」,在一九六五年左右成立,會員多是從公共關係班修業的人,最盛時期達數百人,不少是商界名流,鄭師任會長,我也任執行委員和董事。這會的宗旨是加深港人對公共關係的認識,與世界各地公共關係的人士交流,成立不久恰逢世界公共關係大會在加拿大滿地可舉行,本會亦派會員盧榮熙出席

學會辦得成功,鄭師又計劃開設一間廣告公司,邀我參加工作。但我當時已進入無線電視工作,專責《香港電視》的編務,乃婉辭鄭師的好意。皇后廣告公司成立後,成績不錯,經理是後來星晨旅行社老闆黃金文。我雖然沒有參加,但和鄭師經常聯繫,我用筆名為星島寫稿,又邀鄭師和他的兒子志聰為 《香港電視》撰稿。

七十年代初,鄭師逝世了,聽說是腎病引致。在他逝世之前,《星島日報》突然宣佈改組,由施祖賢擔任集團總編輯,也就是說,本來是總編輯的鄭師 ,突然多了一個上司,鄭師心理受壓是不言而喻的,那時《星島日報》社已從灣仔道搬到北角英皇道,和我居住的模 範村相近,有一段時間他差不多每晚都有電話找我閒談,我也經常到 他的編輯部探望,見面時往往無所不談。有一次他問我每月薪金多少,其時我在無線主理 《香港電視》 ,便據實相告,他聽後向我嘆道:「我的薪水還比不上你!」我聽了為之愕然,一張大報總編輯, 責任之重遠非一本娛樂週刊主編可比,鄭師的薪水居然比我少,這叫 我如何回答他?

鄭師身為總編輯,要理的事自然很多,原則上他在每一版都要簽字 ,才可付印,即是說,他要負全責,但每版要他全部過目也無可能 ,我常看到大樣由工友拿到他面前,他隨即大筆一揮,完成審核,大概他認為屬下各主編都夠資格值得信任 。不過他主要的工作就是每 天的社論,對香港影響力的大報而言,是一項非常嚴肅的工作。一般 報紙都設有「社論委員會」,商量每天要發表什麼社論,商量後經大家同意,由專人執筆,再由總主筆定稿潤色。當年星島的社論卻完全由鄭師執筆,而且在緊迫的時間下進行。我曾看他寫社論,袛見排字 房來摧稿了,他就拿起一些雜誌、報紙,或從袋裡找出剪報、資料,將之排比,加上自己的意見,執筆如飛,傾刻之間,已完成一篇社論了。這可見鄭師的腦筋靈敏,思想精密,學識豐富,見解過人。

鄭師雖然是報人,但他雅好文學和考據,曾在麗的電視講述一連多集關於中國著名瓷器的介紹,也曾以淺白的文體寫了一冊《拈來詞集》,用通俗筆調,寫出他的心情抱負,以及遊歷各地的回憶,筆底流暢,妙趣橫生,隨便錄幾首,可見他的文學造詣。

《青玉案》 (遊淺水灣)
有石坪磷堪試劍,觀花芳菲盡成文,灣頭秋色最宜人,狂潮湧湧,海鷗三數 ,看空際白雲。 山鳴谷應嘯自聞,龍遊淺水遭蝦戲,個名使人警愓,雖然說道,文章有價,難把壯志申。

從詞句裡,看出他心裡的憤激,以龍游淺水自況,雖然文章不錯,卻難伸壯志

《調笑令》
狗馬 ,狗馬 ,瘋魔太平山下 ,輸乾輸淨慘哉 ,無精打彩頭垂 頭垂 ,頭垂 ,銀紙一去不回

諷刺港人好賭 ,好一句 「銀紙一去不回」!

《漁父歌》
秦磚漢瓦宋清瓷,觀摩鎮日樂不疲,唐陶馬 ,汝窰巵,古香古色發幽思

他藏不少古瓷陶器,因此在電視講述了一段時期,聽眾不少。

《憶王孫》(為選香港玉女作評判)
老眼不花也覺花,當前個個好嬌娃,叫我如何分高下?難選掄,生怕觸怒了釵裙

鄭師曾擔任選舉香港小姐的評判員 ,這詞末兩句寫得妙 。

一九五零年,他到香港後,生活習慣不大適應,因此經常懷念廣州往事,像下面這首詞所述:

《採桑子》
羊城生活最堪懷,日也難忘,夜也難忘,驅車品茗往泮塘。 如今消息已隔絕 ,愛說前塵,怕道前塵,月明遙望想珠江

他在星島當老總,入息似乎不大好,迫著要搞些生意,如廣告公司之類 ,曾做了一首詞嘆文人無出息 ,是這樣的

《浣溪紗》
非關病酒卻因貧,任他年新與月新,臥擁殘食懶見人。 閉戶皆因要避債 ,救窮無計祇賣文,枉拋心力作詞人。

《拈來詞集》無疑是鄭師的一冊文學作品,從這集裡可以瞭解二 十世紀中期 ,香港的社會現象 ,因為鄭師是以報人身份寫的。至於他 另寫有二本小冊子:《放眼西德》和《在香港看香港》,前者是歐遊的回憶錄,後者出版於一九六七香港騷動後,他對前景的觀感,都由他自費出版。至於他每天在《星島日報》副刊《眾星》,用筆名 「參斧」寫的專欄,可讀性頗高,可惜沒有結集出版,從這些雜文裡面,可以看到鄭師作品的風格,平淡近人,對鄭師來說,自應列入香港作家之列。
摘自2007年3月30日香港出版之文學研究季刊(第五期)